苏怀晏也知道孙瑾柯的忌日在哪一天,他其实从小对孙瑾柯的印象非常深刻。
他有很多年是没有和妈妈一起生活的孩子,他小时候经常看到孙瑾柯抱着苏锐文,他很羡慕苏锐文有个妈妈。而孙瑾柯一直对他很冷漠,他小时候摔倒在地上,孙瑾柯就在旁边也不会扶,她只是冷冷看着让他自己起来。而苏锐文摔倒,她就会赶紧把他抱起来,搂在怀里又亲又疼。
他一开始不知道为什么孙瑾柯对待他和苏锐文差别那么大,后来他渐渐明白了别人说他妈妈是小三的意思,明白了他是私生子这件事意味着什么。他的存在是孙瑾柯的耻辱也是这整个家庭的污点。
而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让自己正视这件事,正视自己在这件事上的无罪。可是,即便他正视了,他所要接受的社会审判一点也不会少,而有时候因为他懂得正视和理解,他所受到的伤害会更大。因为他不接受自己的命运,不想妥协于父母辈留给他的一个身份。他曾努力做一个好大哥,他和苏锐文虽然有利益上的瓜葛,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和弟弟之间要争抢到只能容一个人。他从小对苏锐文忍让包容,他调皮他稳重,他闹事他圆场,可是最终的结果还是回到了最初。
后来朱绪的到来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更恶化,从一开始的兄妹之情到男女之爱,他们之间的爱越走越狭隘,爱情因为排他性是所有情感里最小最尖锐最像针最伤人的一种。爱情一旦发生,他们之间的缓冲地带就会越来越小。他们家里的第一个受害者就是孙瑾柯,他也是眼睁睁看着一个鲜活的人慢慢枯萎死去。
孙瑾柯那年是在医院去世的,他和朱绪到医院的时候,人已经走了。他看到苏锐文站在孙瑾柯病床前一一动不动,他想上前安慰,却给苏锐文的眼神挡住。那时候苏锐文的眼神里都是毫无掩饰的恨,而他从小看过太多这样的恨意。那时候他想人生是不是无解的,他曾想过或许他应该离开这里,带着朱绪一起。他不知道这样是不是能把他母亲的错偿还给苏锐文母子。
现在苏怀晏认为他们三个人都没法离开,他这两天一直在想朱绪,他对她施加伤害后,那些伤害会成倍回到他自己身上。他想她问他为什么总是拿她出气,为什么不拿他爸他妈出气。这是个很奇怪又可怕的问题,因为他们的家庭就很奇怪,而他一直没有说奇怪,是因为他的身份需要这样的奇怪,所以他是受益者。他受益所以他缄默,他缄默所以他被同化。朱绪以前就和他说过不喜欢舅舅的话,他只是沉默,心里劝自己父亲是长辈,但其实他心里很清楚一切根源都是他父亲。他也不喜欢他父亲,却一直没有说。朱绪背叛过他,他们之间甚至有可能永远解不开现在的结,但他们的痛苦根源还是相通的。
孙瑾柯忌日那天下着雨,朱绪下午打车到公墓的时候,她发现墓碑前已经被打扫过,还有一束精巧的雏菊花,那是孙瑾柯生前最爱的花。朱绪一开始以为是苏锐文来过了,她没有太在意在一旁放上了自己的花。她在墓边站了会,看着墓碑上孙瑾柯笑靥温柔的照片,她觉得很不真实,她从来没有看过孙瑾柯那么笑。
雨开始下大,豆大的雨滴砸在伞面让朱绪回了神,她对着墓碑说:“我走了,舅妈,明年如果我还在苏家,我再来看你。”
打伞离开墓园,朱绪低头叫车,迟迟没有回应。她便沿着墓园路的往前多走一些路,把上车定位放在山下。而她经过墓园停车场的时候,一辆越野车从她身边经过停了下来。
朱绪看到这熟悉的车还没有看车牌就先愣了下,等她转身想躲开的时候,车里的苏怀晏已经放下车窗喊住了她:“上车。”
朱绪缓缓转过身看苏怀晏,没有说话微微皱着眉。他们之间已经彻底撕破脸了,无声的硝烟在他们的关系里弥漫着。
僵持的片刻,苏怀晏冷声说:“你要是害怕就算了。”
而他这句话激到了朱绪,她拉开后座的车门合上伞上了车。她心里也有疑惑,她没有想到苏怀晏会在孙瑾柯的忌日到墓园看她。
车里温度舒适,朱绪把湿答答的雨伞搁在脚边,问苏怀晏:“你怎么在这?”
苏怀晏知道她明知故问,但也不想说出自己去看孙瑾柯这句话。
朱绪没再追问,说起来奇怪他们三个人以前在孙瑾柯的面前都很乖,提到她的事都会变得安静,各自心里都藏着心里最深的黑暗和理智。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车子开回苏家正是中午时分,苏怀晏下车直接进屋吃饭,朱绪愣了愣跟了上去。
苏劲松见两人一同回来,有些意外,因为他知tຊ道朱绪今天早上去了墓园。所以他问苏怀晏:“你怎么和漾漾在一起?”
苏怀晏说:“在路口遇上的。”
朱绪闻言没拆穿他,只是看了他一眼,转身上楼换衣服。
吃过午饭,苏怀晏就走了。朱绪则准备回公司上班,苏劲松靠着沙发昏昏欲睡,听到朱绪出门的声音,他抬了抬眼问:“漾漾,你今天在哪遇到你大哥了?”
朱绪闻言心知苏劲松不信苏怀晏说的话,便如实说:“舅妈的墓园。”
苏劲松点点头,叹息了声说:“他是个有心的孩子。”
朱绪心里矛盾,苏怀晏是个很复杂的人,她已经不敢下结论。
下午,朱绪到公司,在公司大堂遇到了行色匆匆的苏锐文。
苏锐文走出电梯,原本就皱着眉,看到朱绪的一瞬间,他的脸色变得更差。朱绪同他点了点头想打个招呼,他理也没理就走了。
朱绪没做多想走进电梯。
自打朱绪给自己转正后,她的工作一下清闲了,没人再敢给她派工作。她就每天在公司里溜达,把自己能去的部门都逛一遍,一天天跟逛商场一样。眼见要春节假期,她也不急于做什么,下午到茶水间喝茶看报。
朱绪正在努力看一篇财经文章,有人进来茶水间,她没在意,直到那人没倒水没倒茶站那一动不动。她不由抬起头,看到了来人是苏锐文的秘书陈章斌。
“有事吗?”朱绪问。
陈章斌微微颔首说:“朱小姐,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朱绪闻言站起身合上手里的报纸放回书架上。
陈章斌请朱绪到他的办公室坐,给她倒了杯茶,客气和她说谢谢她抽时间给他。
朱绪对陈章斌有些认识,这几年他在苏锐文身边跟进跟出很是人精,而在苏锐文之前,他也是苏怀晏总裁办的助理之一。说起来,朱绪很早就听过他的名字。
“陈秘书,你不用那么客气,你找我有什么事直接说吧。”朱绪接过茶放在了桌上。
陈章斌见状也不再兜圈子,开口说:“最近苏总心情很差,早上因为绿洲那块地的项目被董事长骂了,加上今天是他母亲忌日,他连午饭都没有吃。”
朱绪听到这些话没什么反应,她问:“陈秘书,你想和我说什么?”
陈章斌见朱绪真的一点不想绕圈子,他停顿了片刻说出了真实目的,他绕来绕去说的是苏锐文这几年为公司劳心劳力很辛苦,最终是想从朱绪那探口风知道苏劲松的想法。现在公司都在传说董事长苏翰济偏爱大儿子,想大儿子回公司,苏锐文迟早会失势。但现在朱绪忽然来了,高层都知道朱绪是苏劲松的人,所以大家多少都在猜苏劲松的意思。
朱绪听了半晌依旧没开口,她只觉得苏翰济真的是个祸害,他的个人行事风格也深深影响了公司。而因为苏翰济让这两兄弟继续斗下去,她又会成为第一个祭献的牺牲品,这种日子朱绪真的过够了。她缓缓站起身对陈章斌说:“陈秘书,你刚才对我说的话很不合适,你要是真的为你的苏总好,认为你的苏总做事都是为了公司好,那做好你的本职工作就可以。其他的事,不是你该管的。”
陈章斌对朱绪的印象是苏锐文身边的小妹,这几年她总是被随叫随到,她很沉默很少说话,也不住在苏家。站陈章斌的角度去想,朱绪拥有的一切应该是依仗于苏锐文的。而苏锐文提起她时曾说过一句话:“朱绪可以信任。”
如今,她忽然进了集团,虽然苏锐文对这事缄口不提,态度模糊不清,但他认为朱绪是可用可合作的人。所以,他对朱绪说的话感到很意外,他甚至在她语气里听出了愤怒反感。他意识到他这次判断失误了,等他想说些什么圆场的时候,朱绪已经起身离开。
苏锐文到墓园探望孙瑾柯,他没有带花,往年都是朱绪带的,他知道朱绪今年肯定也带了。他总是和她献同一束花,好像是想告诉他妈他们同心。
苏家没有其他人会来看孙瑾柯,而孙家早年落没也没人会来,每年都只有他和朱绪记得在忌日来祭拜。可这次,苏锐文在墓碑前看到了两束花,他愣了许久,等他辨认出哪束是朱绪的时候,他看向另一束花的眼神就变得凶狠。一个念头闪过他脑海,他气到浑身发抖,抬脚把那束花踢到了一边,狠狠踩碎。
苏锐文看着孙瑾柯的墓碑说:“这些人流的是鳄鱼的眼泪,我迟早要他们全部付出代价。”
从墓园离开,苏锐文一路狂飙回到南山路,正赶上晚饭的点。他走进屋,看到只有苏劲松一人坐在餐桌边吃饭,他再次意识到朱绪一回来就把苏翰济两夫妇短暂赶走了,她真的能是他手上最好的那把剑。但在苏怀晏这次回来之后,他挥这把剑越来越难了,剑本身不愿意,他自己也变得犹疑。他们三人总是互相牵制互相影响,这次苏怀晏让他意识到比起利益上离不开朱绪,他的情感上更需要她。
所以,他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人,他问:“爷爷,漾漾呢?”
苏劲松笑了笑,先问了苏锐文吃了没有,知道他没吃饭就让他坐下吃饭,然后才说:“漾漾和赵翼出去吃饭了。赵翼刚把她接走。”
苏锐文闻言脸色微变,说:“怎么,漾漾最近经常和那个赵翼出去吗?”
“上周出去过一次,这周还是第一次。不过,她和我说他们还只是朋友。”苏劲松细细记着外孙女的情况。
苏锐文没了话,他没劲用筷子戳着碗里的饭,想了半晌说:“爷爷,我爸他们搬出去了,现在家里怪冷清的,要不我搬回来陪您吧。”
苏劲松听笑了,说:“你和你哥是约好了吗?他下午也搬回来了。也好,你们几个孩子愿意陪我这个老头子,我很高兴。”
苏锐文愣了下,正在他怀疑自己听错的时候,就看到苏怀晏从后院推门进来,怀里抱着那只丑丑的米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