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业再之后的话我没有听见,不过现在听不听都不重要了。
我一步一步迈着沉重的步伐来到母亲的院子里,看着门窗上还未摘下的“囍”字心里说不出的酸涩。这时母亲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巧青正巧走了出来,见到是我,脸上的笑颜一下子收了,嘴角撇在两边。
“少夫人没事来夫人这作甚,可是将少爷劝回来了?”她站在台阶上,抬着下巴睥向我。
“我来看看娘。”
我脸色有些难看,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即使在阿爹去世,家里破产的那段时间,我也很少经历这样难堪的时刻。
“少夫人,说句不好听的,您现在的主要任务是把少爷留下来,否则刚嫁进来就把丈夫气走了,这要是传出去,要别人怎么看您呢。”巧青今天穿了一身靛青色的衣裙,乍一看和我身上的袄裙颜色相近。
巧青自小养在母亲身边,情谊深厚,看着也比旁的丫鬟多了几分小姐的娇纵气,我曾听其他下人说过,巧青原是要抬进林业屋里的,只是母亲觉得年纪小说再留两年,谁知后来林业娶了我。
我初来林府时不知道这些,与林业提起过不喜她的做派,被她知晓后便记恨上了。
见我张了张口,什么都说不出,她嘲讽地勾起嘴角,声音更大了些。
“这都多久了,您还没劝回少爷?哎呦,夫人这病才刚好些,见您这样,可别又被气着了。少夫人啊,您说说您这都是什么事,出生没多久克死了爹,如今哥哥也被抓进警署去了,好不容易嫁进府里,少爷还被您气走了……”
我猛地抬起头,上前几步跨上台阶抓住巧青的胳膊,哑声问道:“你说我哥怎么了?”
“怎么,你只是个不讨林哥和夫人喜欢的女人罢了,难不成你还真敢对我动手!”
她用力抽了几次被我抓住的手腕,没有抽出反倒被越抓越紧,痛得她两眼冒泪花。我红着眼靠近,再次开口问:“我哥怎么了?”
她被我的动作吓了一跳,再也不敢藏着掖着,一股脑说了出来。
我兄长柳耀光一直待我很好,前段时间他去山城进货,结果在回来的路上被一群山匪截了,九死一生才逃回宋城,还没养好伤就被其他几家一起进货的老板报了警,说他黑吃黑贪了货物,然后不由分说就被抓进警署里关押起来了。
这件事在宋城不是秘密,那几个报警的老板像是约好要故意搞垮柳家一样,货丢了不着急找货,反倒费尽心力在城里散播哥哥黑吃黑的消息。
而我前几心思都挂在林业身上,一点也注意到外面的事。
我怔住,后知后觉感到脸颊有些冰凉,伸手摸了摸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流了泪,巧青早就在我愣神时挣脱跑走了,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在院子里一直站到傍晚,直到想要离开时,才发觉双腿胀痛得像是坠了两块石头。
母亲的房门就在面前,可一个下午的时间从未打开过,下人们似乎都被巧青支走了,眼看着天越来越黑,却没人来点廊下的灯。
我左右等不到有人经过,只能稍稍提起裙摆,咬着牙一深一浅踩着暗灰色的石板。
路上没有光,我走得要更艰难些,回到院子时,林业已经等在窗前。
我的目光与他对视上,屋内的昏黄的烛光在他的身影上添了几分暖意,我感觉呼吸有些滞住,心里不由自主升起几分妄念。
——他是在等我吗?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就被我挥散了。
渴望的越多,最后失望也就越多……我终于明白离家时,阿娘说的话。
嫁了人,就要守着自己的一个心。
不要看,不要想,不要求,日子还是能照样过下去的。
在心里反复念了几遍这句话,可心里还是有股挥不去的难过。
进屋时要跨过一道小腿高的门槛,我低下头,有些艰难的抬起腿跨了过去,没有注意到身侧伸出手却又抑制住的高大身影。
“怎么现在才回来。”
林业像是在生气,我察觉到他话语里的质问,却并不打算回答,向屋内走了几步才看见桌上放凉了的饭菜。
饭菜没有动过的痕迹,两双银筷也好好摆在一旁。
林业这时来到我的身后,我看见他的影子一点一点覆盖上我的影子,直到我们两个人完全融合在一起。我能听到他规律的呼吸声,心头的鼓点越来越快,即使在深秋的夜里,还是生出了一丝燥意。
“吃了吗?”他问。
我摇摇头,站了一下午的腿一阵一阵抽痛,于是自己找了位置坐下。
大概是我的反应太过平静了,又或者是我一直不说话的态度令他不知作何反应,只见林业随着我的动作坐到桌子的另一侧,伸手装了一碗饭摆在我的面前,又夹了一筷子清炒葫芦丝放到我碗里。
这是我最讨厌的菜,吃起来总觉得嘴里留着一点苦味。
我掀了掀眼皮,默默将菜拨到一边,想要伸手夹别的,却发现桌上拢共摆着三道菜,全都是我不爱吃的。
我不爱吃,可林业喜欢。
因此,我也就劝说自己吃跟着一些,时间久了好像也吃出一点滋味,似乎已经能接受了一样。
但现在,我突然发现,我原来还是不能忽视掉唇舌中的那点苦涩。
对菜是这样,对林业也是这样。
口里的饭冰冷生硬,我勉强吞了一口,就再也吃不下去。
看着桌子上几乎完整的饭菜,我有些恶心。今天几乎一日没有进食,方才咽了那一口冷饭,就像是一颗投湖的石子,让湖水搅动起来。
疼痛来得突然,我掐着自己的腿肉才勉强撑住身体,没有在林业面前失态,只能在心里盼着他快点离开。
“落落今天在铺子里给你选了块布,有时间去店里量量尺码做套洋装,把这身衣服换了吧。”林业皱着眉看着我放下碗筷,有些不赞同,但也没开口阻止。
“不用了,这身袄裙我穿惯了,换不了。”
“一件衣服而已,怎么就换不了?”
林业站起来,快步在桌前来回踱步,我低头看着地上晃荡的影子,只觉得心绪如这影子般凌乱。
“你知不知道我的同窗都在说什么?都说我嘴里天天喊着自由,到头来还是娶了一块‘裹脚布’在家!你就不能为我想想,我想要留学,想要你换洋装,是想我们一起进步的!你为什么每次都不听话!”
这话深深刺痛了我。
阿爹死后,阿娘嫁给了继父,继父为了将来能寻个好女婿,请了婆子要强行给我裹脚。
需得用碎陶片放在脚心,把脚折起来,然后再找两个人勒着布条一层层裹紧,我疼得抱着脚哇哇大哭,可婆子只顾着把我从塌上抓起,催着我在地上走,好让体重压断骨头,陶片扎烂脚心,再重生一遍骨肉,这脚才能裹得漂亮。
若不是后来哥哥回家,强行剪断了布,又将裹脚的婆子揍了一顿赶走了,我不知还要忍受多久断骨的痛。
那种挫骨断筋的疼,这么多年了,我从未忘记。
以至于成为了我心中的一根刺。
我的心越发冰凉,林业英俊的面庞在我眼中越来越陌生——
“我们离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