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女离开后,梁立烜独自一人来到了合璧殿。
若说当今邺宫之内旁人轻易不能随意踏足的地方,大中殿是头一位,那么合璧殿就是第二位。
自五年前那场烧得照亮了半边黑夜的大火熄灭后,曾经的合璧殿便成为了一片弥漫着黑灰的废墟。
邺帝梁立烜在半年后命人重新修葺合璧殿,——但是这种修葺倒更像是在做法,邺帝命人以昂贵的琉璃瓦搭建宝殿的屋檐,整个合璧殿同寻常的宫苑是不一样的,它像是一只倒扣过来的大碗,牢牢遮蔽住了合璧殿上空的所有光亮,将整个合璧殿都死死盖了起来,像是在镇压什么东西似的。
从外面远远地望一眼过去,简直像是一口巨大的棺椁,散发着阴森阴森的气息。
关于合璧殿的传说,早些年宫里是很长时间都没停过的,各种鬼神之说更是传了又传。
宫人私下都传着说,那里头葬着邺帝原配赵夫人的尸骨,赵夫人的魂魄一直都被压在那下面,是邺帝不允她自由。
他们说,赵夫人的怨气极重,因为她陪伴了邺帝多年,最后皇帝大业已成,却嫌弃赵夫人青春不再、容颜老去,于是便抛弃了跟随自己多年的结发妻子,转而迎娶了旁人,赵夫人的冤魂日日都在合璧殿里头飘荡着,亲眼看着邺帝和他的郭皇后是如何恩爱的。
至于放那把火的人,也是众说纷纭。
有人说是赵夫人知道邺帝没有册封自己为皇后,心灰意冷之下,故意在郭皇后入宫那日纵火自焚,就是存心不想让郭皇后心里舒服的。
又说是魏淑妃、乔贤妃或是吕婕妤她们的宫人干的,因为她们从前做幽州侯妾室时,便与赵夫人不睦。
或说是郭家的人干的,是郭太后,又或者是郭皇后,毕竟郭太后这个婆母以前就对久未生养的那个儿媳赵氏十分不满意,只有赵氏死了,郭家的女子才能入宫做堂堂正正的皇后。
再后来,薛贵妃薛兰信承了盛宠,成了邺宫的第一宠妃,无限风光荣华。竟然也在那些人的嘴里传出了是薛贵妃害死的赵夫人。世人的眼里,从前跟在主子身边伺候的奴婢,在主子死后却爬上了男主人的床,料想也是心机颇深的女子。
除此之外的种种说法更是数不胜数。
但是龙徽元年的冬日里,梁立烜暴怒之下杖杀了一百多个乱传闲话的宫人内监,据说血水流在长街上面,冲了半夜才冲干净。
自那之后,满宫哗然,再也无人敢在明面上提合璧殿半个字。
加之后来的宫人多有从外面才选进宫的,对从前的旧事并不十分清楚,于是这两三年来渐渐地就没人说了,更是连私下里同自己的同伴表示好奇的小宫娥们都没有了。
合璧殿外有上百名邺帝的心腹亲卫守卫在此。
梁立烜命人重新修建的合璧殿是没有窗户的,不仅没有窗,连大门都没有。
要进入内里,靠的是梁立烜当年命匠人们修的一条地道。
而地道的入口则在大中殿梁立烜寝居之内。
步入地道后梁立烜便觉得一阵寒气涌来。地下常年阴冷,这倒也是常事。
因为不见天光,地道的两旁每隔几步就立着一盏高高的烛台,上面错落放置着四五盏特制的粗壮蜡烛,一支就可以燃烧至少二十日。
除了这些蜡烛外,地道内部也镶嵌了不少的夜明珠充作照明之用,唯有这样,才能给这本该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空间带来光亮。
梁立烜走得很快,约莫半刻钟后,他便通过这一段地道来到了合璧殿内。
合璧殿内放置着的烛台、夜明珠等物更是数不胜数,将整个黑暗的大殿照得有如白昼降临一般,但是即便不再黑暗,内里却依然给人一股极浓的阴寒森冷之气,实在是不像是有人气的地方。
——因为这里面几乎挂满了招魂的经幡,在死寂的宝殿内,随着烛火燃烧溢出的点点烟气若有若无地飘动着。
梁立烜熟视无睹,径直走向了大殿这中间的台前。
这里供奉着殿内最大的一盏烛火和写满了符咒的经幡。
那面经幡血一般的朱红色,看得人毛骨悚然。
是用梁立烜的心头血染就的。
而至于那盏烛台,传说是用南海鲛人的鲛油所制,可以千年不灭。
这是当年梁立烜身边的一个老谋士献给他的孤方术法,据说可以留住亡者的灵魂不灭,让逝者永远陪伴在自己身边。
他虔诚地在那面经幡前跪了下来,几近哀求地望着幡上的道道符咒。
“观柔,刘天极和我说,只要这鲛烛不灭,你便永远不会离开。”
“我知道你的魂魄一定还未散去,你这样爱东月,便是……便是心中不再有我了,你也不会舍不得东月的,对不对?”
“我一直想着带东月来看你,又怕她年纪小,见了这些会害怕,所以总想等她大一些再说。”
“你不在的日子里,我有好好照顾我们的女儿,我真的很爱东月,也很想你。”
在除了东月之外的人面前,他几乎从未有过一次性说这么多话的时候。即便是面对着东月,他也只是作为一个父亲去保护和呵护她,并不会向女儿倾泻这些颓废的、负面的消极情绪。
自她去后,凡百上千的大小事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也无人可去诉苦。
只有在这里,他才能偶尔暴露出自己心底最柔软脆弱的地方,字字泣血地诉说着对她的思念和自己的万般悔恨,苦苦哀求她能再度回到自己的身边——哪怕只是梦中见自己一面,让他在短暂的虚妄梦境里和她说上几句话,抱一抱她,也是好的。
“你不知道东月生得有多可爱漂亮,她越长越像你了。观柔,谢谢你,给我生了一个这么好的女儿,要不是还有她在我身边,我真不知这些年的时光里,我是怎么熬下来的。”
“近来,我开始教她认字写字了。我若说她比你当年要聪明得多了,不知你心中会不会生气呢。”
絮絮地说了许多东月近来的事情,梁立烜微微停顿了下,还是说起了他今日见到的那个赵氏女。
“观柔,我……我今日做了件对不起你的事情。是我喝醉了酒,又吃了太多的丹药,希冀着可以在醉梦幻境中见到你一面。可是……”
“我见了江都赵氏的一个女子,她实在太像你,我一时没认出来,便……便抱了她一下。但是就那一下,是隔着衣裳的!后来我发现我认错了人,就赶紧放开了她了。观柔,我真的没想、没想碰她半下。”
“因为她像你,我心里总祈盼着她就是你。会不会是你回来了,只是心中怨着我,所以不愿与我相认?可是我试探她多次,除了那张脸和声音之外,又实在找不出她其他像你的地方。”
以前,这些话他大约不会说出来的。但是曾经他们一路走到了夫妻情薄疏离的可笑地步,很大一个原因就是缺乏对彼此的坦诚和沟通交流。
到了婚姻最后的阶段,除了日常的公务事宜,他们各自堵着一口傲气,都不愿再向彼此谈及其他的事情了。
其实梁立烜是有很多的话想和她说的,但是她心里憋着气,他也不愿俯下身去哄,更加傲慢,以至于那些许多许多的话,这辈子都注定无法再亲自告诉她了。
有些事,只要说开了,根本没有那么多可怕的恶果。
假如当年他对她多几分温柔和耐心,假如他当年不再那般骄矜自负,他可以主动告诉她,他不喜欢魏氏、不喜欢乔氏更不喜欢吕氏,他也从未碰过她们,他从来都只属于她一个人,——那么很多事情,后来会不会都不一样了?
“观柔,你究竟在哪里?求求你,回来好不好?回到我身边,我会用我一生来向你恕罪。”
说完这句话后,梁立烜敏锐地注意到面前的那盏鲛烛似乎发生了些许变化。
鲛烛的火焰,好像比平常时候燃烧得要热烈了些许,微微跳动着,像是有极为旺盛的生命力。
梁立烜长长呼出一口气来,自我安慰的语气却格外坚定:“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对吗?”
无人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