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上,玉霄天宫。
日光穿过斜开的碧色窗户,洒进玉砌雕栏的宫殿,又映着壁桌上的琉璃彩碟,落下七彩斑斓的光晕。青白釉茶具晶莹剔透,光辉之间,温婉似水。
时间在静谧中缓缓流逝,日光在星河地面上慢慢向前游走,逐渐爬上月影所织的屏风。那屏风本是用来遮挡后面寝殿的,但在日光照耀之下,月影之中却呈现出一幅桂花飘盈的唯美之景。
日光继续向前游走,映过雕刻着金凤栖绕的金色香炉,最终停在一张白玉罗汉榻脚下。
其上正盘坐着一个鹅黄色身影。
于明媚的光辉中,金色发冠下的容颜,犹显珺璟无瑕、清隽端庄,栗色眸子如星河般灿烂明澈、幽远柔长。
榻内侧半开着一扇窗,偶有微风自窗外的断崖送来,掀起翩翩碎发,袖摆也随之微微摆动。
胤昭斜靠凭几,微风渐息。他的视线在桌上摆放整齐的话本上扫过,犹是那几本《修罗王痴缠俏娘子》、《吕公子三戏百花仙》、《芙蓉娘子怒砸庆公子》,百年过去,始终未换过。
他轻轻翻开最上面一本,扉页中间赫然写着两个字。
“无趣”。
浅浅一笑。
短短二字,道尽了他的一生。
作为一个活了九万多年的老神仙,他着实无趣。每日不是沉浸在文牍军报之中,便是在苍茫众生之间,心中不曾有片刻想过自己以及这玉霄宫内的欢愉之事。
他转头望向窗边,目光穿过雕云画雾的窗棂,直直落到那扇紧闭的大门上。
随后是一阵默然叹息。
那间已沉寂了百年的偏殿,自她离去后,他便再未有勇气踏进去过。
手指摩挲着行云流水、墨色细腻的字迹,仿佛这两个字便是昨日,她在自己耳边落下的一句缱绻呢喃,令他心生眷恋。
他还深深记得,她曾因这本《狂野帝君三世恋》调侃了他整整三日,如今当自己再次拿起这话本,却只觉无比亲切。
当目光落到下面那本《怒铡负心汉》上时,不由疑惑。他依稀记得彼时司命星君战战兢兢搬来这些情爱话本时,他已是令其撤了回去的,如今怎会再度出现?
思来想去,大抵是司命不知天帝的真实用意,怕他负了那位上神,才会刻意留在那里吧!
再次转望向偏殿,柔软的心底,腾起一抹苦涩。
是啊,最初与她接近,他是带着目的的!
他知晓,初次见她时,她刚刚才将假意重伤的神庭藏匿于昆仑山之中——
也深知,蛛丝对她有着与生俱来的杀伤力——
所以他纵容蜘蛛精闯入山中,又突袭了她——
“快让我瞧瞧蛛网里这位是谁——原来是赫赫有名的茗城上神啊!”当蛛丝将她层层包裹住,令她无力还手时,那个穿着五颜六色、花枝招展的蜘蛛精,扭扭捏捏、得意洋洋地步到她面前。
“上……神?”蛛网里的人似是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疑问,“如今魔界都这般羞辱人了?”
“怎么,莫非上神不知?”蜘蛛精故作惊讶道,“如今谁人不知,九重天对茗城上神无比重视,尽管神位未变,却要先尊称你为上神,五界之内,令出如山,谁敢不从?”
蛛网之中,茗城摇了摇头,嗤了一声,自嘲喃喃:“上神……”
“只可惜,你这上神却做不了多久了!”蜘蛛精眸色一冷,拉紧手中蛛丝。
“你……别尖着嗓子说话行么?”
茗城一边调侃,一边持剑支撑不断缩小的蛛网,触及肌肤的蛛丝已开始侵灼她的身躯,随即血印越发清晰,疼得她浑身颤栗:“你那声音……像被恶鬼踩住了喉咙……听得我头疼!”
她手中所持,乃是那把赫赫有名的天玺剑,由上古圣器五色石所化的佩剑。其遁形时,长及六寸,呈冰透之色,形同发簪,化剑时,通体透明,入水不得见。剑首嵌以柔白暖玉,波浪暗纹的剑柄与雕刻八卦图的剑格相接,再向前是雕有六字真言的修长剑身。
传说天玺剑不仅能张结界御外袭,同时还拥有疗愈与复生之力。并以其“邪魔妖道之手不可执,奸念噬杀之心不可触”而著称。
正可谓是五界之内,凡修行者,见之必识其身份。
“死到临头了,说话还这么难听!”
蜘蛛精合紧手掌,并向自己近处用力一拉,茗城身上的蛛网也缠得更紧。见她毫无反抗之力,蜘蛛精露出大仇得报的快意:“二百年前我那般乞求你放过我的女儿,可你最终还是收了她!”
说话间,将手里的蛛丝攥得又紧了些。眼看网中的茗城开始呼吸困难,蜘蛛精越发兴奋起来:“幸好让我得知,你的致命弱点便是我的蛛丝——如今你倒是继续狂妄啊!”
周身之痛压得茗城难以起身,却不得不继续强撑着躯体向四周寻觅生机。定睛之间,她将剑从那仅有的一缕缝隙中快速纵去。
天玺剑裹挟着疾风剑气迅猛窜去,逼退蜘蛛精后,又猛一飞旋调头,直指茗城双手而去。
剑锋触及蛛丝的瞬间,厚重的白丝被撞击出一个大窟窿,茗城快速跃出,定身平息片刻,召剑而立。
“你居然……”蜘蛛精气急败坏,当即又发出更多蛛丝,试图将她再次围困。
但蛛丝甫一冲到茗城脚下便失了力道。一道金光似飞箭般穿过树林,狠狠击中蜘蛛精手背。她回身张望,先是一阵惊愣,随即在一片无奈中,不甘逃去。
躲在远处的胤昭,本是想只做个看客,却终究没忍住。
那茗城摇着头叹气,又嘟囔了几句,才慵懒地抬起头,扯着蛾眉远远端详他:“你……是谁?”
“本君乃……”
“帝君!”他正要开口,身后突然闯出一妙龄女子,“让您久等了……”
空气冷了一瞬,茗城瞄了少女一眼,更不耐烦:“你又是谁?”
“你好没礼貌!我们可是自九重天来给长青天尊祝寿的!”少女向前迈出一步,得意看她,“看好了,这位便是号称天界最……”
“不说便算了,年纪轻轻这么啰嗦!”茗城掏了掏耳朵,更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你真是好大的胆子!这位可是九重天上尊贵的胤昭帝君!”少女愤懑不平,随即又扬起脸,“若非我们帝君及时出手相救,你此刻恐怕早已是那蜘蛛精的网中亡魂了!”
茗城的表情并未有多少变化,只侧目一瞥。
这位号称胤昭帝君之人,正一手屈于身前,一手负于身后,一脸洋洋得意、目中无人地看她。
那身金丝绣以莲花暗纹的缃色云锦长衫,在晌午的日光下,尤其耀眼。还有他周身那可达云霄的仙气,醇厚又宏大,在他衣摆落定时,才慢慢呈现而来。
但她却扑哧一笑,言语中充满戏谑与讥嘲。
“早便听闻九重天上的仙神都无比刻板无趣,今日一见……不仅无趣,还鬼祟猥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