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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久以来,贾楠都知道自己体内藏着另一个人。
  那个人也是“贾楠”,但她阴暗、消极,怀疑一切不合理。最严重的一次,她怂恿贾楠动手杀了母亲。
  贾楠也确实这样做了。
  那是初中的某一天,吃晚饭时贾楠和弟弟起了争执。
  晚饭的菜肴已经不记得了,她只记得主食是熬得十分粘稠的大米粥。就是在喝粥的时候,弟弟突然对母亲说,姐姐学习时偷吃零食。
  “我扒着她的房门看见的,她一会儿从兜里掏一个放嘴边,一会儿又掏一个。”
  “我没有,那是在擦鼻涕。”贾楠这样解释。
  她确实着凉了,清水鼻涕流个不停,鼻头和人中都被她擦得发红,这些母亲都是知道的。
  可是母亲不说话,只是皱着眉头慢吞吞地喝粥,似乎不想做儿女之间的法官。
  可是母亲不说话,只是皱着眉头慢吞吞地喝粥,似乎不想做儿女之间的法官。
  “原告”不肯罢休,一口咬定姐姐就是在吃东西,还强调是“偷”吃。
  “家里的零食都是买给我的,你不经我允许就是偷吃。”
  他一只手在姐姐脸上指指戳戳,得意的嘴角几乎撇到耳朵根。那斜歪的嘴角看得贾楠浑身发抖,就是这时,内心的另一个“贾楠”说话了:“推他!”
  她想都没想就伸出了手。
  咣当。凳子倒了,弟弟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母亲眉间的悬针纹更深了,腮帮一鼓一鼓,像是在喝粥,又像是在咀嚼愤怒。
  弟弟等不及母亲的正义,跳起来脖子后缩,再猛地向前一抻——“呸”!他朝姐姐的粥碗吐出一口浓痰。
  那口痰带着黄绿色的鼻涕,泛着泡沫浮在凝脂般的米粥表面。另一个“贾楠”在阴影中尖声大叫,她瞬间崩溃,一脚踢倒了弟弟。
  就在她用汤勺往外舀那口痰时,母亲说话了:“他嘴里有屎?喝下去!”
  贾楠不可置信地看着母亲,然而那铁青般的脸色证明了她不是在玩笑。
  贾楠不可置信地看着母亲,然而那铁青般的脸色证明了她不是在玩笑。
  母亲命令女儿把那碗漂着儿子浓痰的大米粥喝下去。
  那天晚上当所有人睡着之后,另一个贾楠出现了。
  她在贾楠耳边嘟囔,引导她走向厨房,拿起了母亲用来杀鱼的剪刀。
  那是把老式黑铁剪刀,尖端锐利有刃。“贾楠”轻笑着说你看,多适合他们。
  她打开了母亲的房门。
  父亲还没有回来。那段时间父亲经常加班,上小学的弟弟就和母亲一起睡。母亲搂着弟弟睡得很熟,两个人脸对着脸,弟弟缩在母亲的臂弯里,像极了拉斐尔画中的圣母子。
  这幅画刺得贾楠眼眶发热,她不记得母亲上一次抱着自己睡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小学?幼儿园?也许之前有过吧,可是现在,这对幸福的母子之间容不下任何人。
  剪刀在手中发烫,“贾楠”在耳边絮语。
  “刺下去,刺下去你就解脱了。”
  不,这样不行。
  “难道你想一直过这种日子?”
  不,我不想。
  “那就刺下去,看看这两张脸,想想他们平时是怎么对待你的。”
  他们没有亏待过我,我能吃饱饭。
  “那他们为什么说你偷吃?什么叫偷?吃自己家的食物为什么叫偷?!”
  另一个“贾楠”声嘶力竭地喊着,催促她走过去,催促她做点什么结束这一切。
  她举起了剪刀,浑身抖如筛糠。
  这时,隔壁房间的闹钟响了,那是贾楠给自己规定的睡觉时间到了。刺耳的铃声犹如鞭子一样抽在她身上,贾楠飞跑着离开了母亲的房间。
  丁零零,丁零零。
  丁零零,丁零零。
  她跑得跌跌撞撞,丢盔弃甲。
  丁零零,丁零零。
  她坐了起来,满脸都是泪水。
  眼前不再是黑漆漆的深夜,是满室令人安心的暖黄色。那铃声也不是学生时期的闹钟,而是诊室里的米奇计时钟。
  穿白大褂的丁毅递上一包纸巾,低头在本子上写着什么。这动作给了贾楠足够的体面,她狠狠擦着鼻涕,把剩下的眼泪一口气流干。
  等她整理好,丁毅才抬起头。他说话的声音温和而坚定,让人心生暖意。
  “直面内心是非常痛苦的事,辛苦了。”
  “对……对不起……不知不觉就想起来了。其实这些我早就不记得了。”
  “不要道歉,所有的经历都是你的一部分。其实,忘记是大脑在做自我保护。人的大脑只最懂得趋利避害的,一旦某件事让你觉得危险,大脑就会下令避开或者忘记。”
  “不要道歉,所有的经历都是你的一部分。其实,忘记是大脑在做自我保护。人的大脑只最懂得趋利避害的,一旦某件事让你觉得危险,大脑就会下令避开或者忘记。”
  “我真的很羞愧,我怎么能对自己的亲人起这样的念头?”
  她看着双手,十根苍白的手指微微颤抖,似乎那把黑铁剪刀的重量一直盘踞在指尖无法褪去。
  “如果你学过心理学就会释怀很多。弑父戮母是人类残存的兽性,有百分之八十的人在一生中都有过这样的念头,这不足为奇,也不必羞愧。”
  “是吗?”
  贾楠看着淡蓝色的窗帘,窗帘没有拉紧,露出一掌宽的缝隙。从她躺着的沙发上能看到对面那栋烂尾楼上的灰色围杆。
  如果连我都有这样的想法,那白鸽呢?她会不会也这样想过?贾楠闭上了眼睛,不,白鸽比自己强的多,最起码她没有对父母动手。
  她杀的是其他人。
  丁毅磕了磕笔尖,看着本子上的记录沉吟道:“相比这个,我更在意另一件事——你能听到另一个人在耳边说话是吗?”
  “对。”
  “对。”
  “你觉得她也是你,只不过是阴暗的你,对吗?”
  “嗯。”
  “她出现的频率高吗?出现的时候有什么预兆吗?比如你遇到了什么事情,或者看到什么东西。”
  “为什么这么问?”
  中央空调的暖风把淡蓝色的窗帘吹得微微摆动,贾楠盯着那条一掌宽的窗玻璃,声音有些发飘。
  “你陪方小姐做过心理鉴定吧。其实在那套国际通用的测试题当中,有一道非常关键的题目就是询问病人是否能听到脑中有另一个人的声音。”
  “如果有呢?”她慢慢坐了起来,身子转向窗户的方向。
  丁毅放下本子,担忧地看着她:“那你就有抑郁的可能。”
  贾楠站起来往窗户边走,丁毅低头看着本子上的记录。
  “许多精神疾病都是由幼年时期的原生家庭造成的,就像刚刚你回忆起的那件事,其实你并没有忘记,只是大脑觉得危险,强行封存了而已。这种压抑日积月累极有可能伤害大脑,进而发展成抑郁或者焦虑。而且你今天状况不是很好,最近有没有失眠,头痛或者浑身发抖、疼痛的症状?”
  “许多精神疾病都是由幼年时期的原生家庭造成的,就像刚刚你回忆起的那件事,其实你并没有忘记,只是大脑觉得危险,强行封存了而已。这种压抑日积月累极有可能伤害大脑,进而发展成抑郁或者焦虑。而且你今天状况不是很好,最近有没有失眠,头痛或者浑身发抖、疼痛的症状?”
  没有回答,贾楠拉开窗帘看着外面。
  “贾老师?”
  她盯着对面的楼,那栋大厦在马路对面,42 层的写字楼只有 11 层完成了外墙装修,从 12 层晚上还露着水泥墙。脚手架还没有拆除,生了锈的钢管和木板铺在上面,没有一个工人。
  不,有一个。
  贾楠的目光从下往上数着,第二十五层。
  25 层脚手架上趴着一个戴安全帽的工人,灰色的雾霾横在两栋大楼之间,她看不清那人的五官,但那人手中的东西却准确无误地落在了贾楠的眼中。
  那是一张蓝色的床单。
  蓝色上带着一团团红色的花纹,贾楠不用看就那是什么,红色的凤凰。
  屋里暖如春日,贾楠却打起了哆嗦。她惊叫着指向窗外:“医生,你看见那个了吗?那个蓝色的!”
  话音刚落,另一个“贾楠”就在她耳边嬉笑着说,不,他看不见。
  “看什么?什么都没有啊。”
  丁毅凑过来,茫然地看着对面。
  贾楠瞪大了眼睛,对面什么都没有。25 层的脚手架上空空如也。
  “贾老师,你先坐下,慢慢说,你看到什么了?”
  心理医生语气温柔,贾楠却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她稳了稳心神,问:“要是我反复看到某样东西,可实际上它却不存在呢?”
  “你怎么确定这东西不存在?”
  贾楠闭上眼睛,这就是她今天来找丁毅的原因。
  贾楠闭上眼睛,这就是她今天来找丁毅的原因。
  昨天晚上她分明看到有人往她的门缝底下塞了一个信封样的东西,可等她扑过去的时候却发现地上什么都没有。
  惊魂未定的贾楠打开窗户,没有人,那个贴在窗外往里偷窥的人消失了。
  “我不明白,你看到的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样东西。”丁毅皱起眉头。
  “都有,又都没有。窗外没人,可是电线杆上有一块布,就是……是一块蓝色的床单。”
  “床单?”
  她的窗外紧邻一条小路,一根灰色的电线杆竖在路旁。上面常年贴着些开锁治花柳病的小广告,但是昨天晚上,那根电线杆上却挂着一块一米见方的蓝色床单。
  蓝色底子,红色凤凰,正是她在白鸽家里看到的图案,也是塞在信封里给她寄来的那块。
  贾楠发疯般冲出大门,可等她跑到窗后,电线杆上却空空如也。
  没有床单,也没有悬挂床单的东西,更没有人。
  就像刚才一样。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另一个“贾楠”醒了。她在贾楠耳边絮絮重复着母亲的话:“你什么都干不好,什么都做不了。”
  她堵上耳朵,那声音却依然能传入脑中:“你查不出真凶,也找不到白鸽,这篇稿子你写不出来,这份工作你也保不住。你就是个废物,没用的废物。”
  血液涌上头顶,耳鸣声淹没了一切,贾楠捂着脑袋蹲在地上。天旋地转,她看不清眼前的人,直到一双手把她托起来安置在沙发上。
  “贾老师,你是不是又没吃早饭?快喝口糖水。”
  一杯冒着热气的糖水塞在她手中,丁毅半蹲在地上平视她:“贾老师,我建议你报警。你说的这种情况不像是幻觉,我们得先排除安全隐患再考虑心理问题。”
  贾楠摇头,现在跑公安线的是孙亚梓,记者的消息都很灵通,她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的事。
  贾楠摇头,现在跑公安线的是孙亚梓,记者的消息都很灵通,她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的事。
  “不用,我没事。”
  她疲惫地看向窗外,紧接着整个人就像被火烫到一样站了起来。
  “你看上去可不像是没事。”丁毅完全没察觉,背对着她弯腰在桌子写着什么:“贾老师,我建议你去七院做一个脑波检查,之后我们再商量今后的治疗方案。我在七院有个同学,你挂他的号……”
  他撕下便签转过身,大门敞开,贾楠已经不见了。
  丁毅跑出诊室,前台的姑娘正对着关上的大门微笑。大门合拢,微笑也随之消失,可等她转头看见丁毅,那个职业微笑立刻重新出现在脸上。
  “丁医生,怎么了?”
  “刚刚那位患者呢?”
  “走了。她好像有急事,走得很着急。”前台想了想,指指收银台:“她付过咨询费了,我还没来得及找钱呢她就走了。”
  丁毅摇摇头,回到了诊室。
  丁毅摇摇头,回到了诊室。
  从第一次见到贾楠还不到一个月,为什么她会变成这样?丁毅坐在窗边转了一下圆珠笔,不行,她这样实在不安全。
  他翻开通讯簿找到一个电话,拿起手机开始拨号。
  咨询室对面的大楼里,贾楠的电话响了。铃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四散扩大,撞上露着钢筋的水泥墙,又撞上没安扶手的灰色楼板。
  贾楠气喘吁吁地爬着楼梯,她掏出手机直接挂断了往兜里一揣,继续向上爬。
  23 层、24 层……快了,快到 25 层了。
  就在刚刚,她看到那个工人重新出现在 25 层的脚手架上。她攥着那张床单,挑衅似地对着空中挥舞。
  更重要的是,贾楠看见了那个工人的安全帽底下,压着一头垂过肩膀的长发。
  那是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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