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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顾善亚最大的困难不是照顾本身,而是两个人之间那种不尴不尬不远不近的状态。不能太亲密,又不能太不冷漠,不能说太多,也不能什么都不说。
  于是,婆媳俩永恒的话题就只有朱劲草,多半是善亚说,茉莉听。高兴了,善亚恨不得从生劲草那天开始讲起,悲伤了,又好像在托孤,她会拉住茉莉的手说,“以后我们都不在了,他还得靠你!”
  茉莉连忙,带点揶弄地,“哎呀妈妈,你可不能不在,还是得你亲自照顾,我水平达不到。”
  善亚给茉莉喂好听的,“当初劲草说找你,我一看照片就说你行,憨厚,老实,能吃苦。”
  茉莉诧异,这几个词,好像跟她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也没一个是她想要的。
  茉莉借着势说:“妈,劲草是大人了,tຊ该独立了。”言下之意,你老人家少管点闲事。
  善亚根本领悟不了,直接道:“再大在父母前面都是小孩。”
  茉莉气得深呼吸。
  张善亚受伤,吴玉兰照例来探望,走个过场。亲家见面,虚伪难免。茉莉懒得听,到厨房洗菜。榴榴也上门一次。茉莉的理解是,沈榴榴还是想跟大表哥发展,所以多在外围做工作,积累人缘、口碑。高夏菁也来了,提着果篮,因为接孩子老遇到,她跟张善亚也算有点交情。沥沥拉拉照顾到年前,张善亚能站起来了,但走路还有点困难。善亚让劲草和茉莉过年务必回老家一趟,姥爷是大年初一的生日,今年又是大年份。茉莉问劲草姥爷多大了。劲草说是八十三。八十四是个坎儿,所以提前一年冲一冲。
  劲草姥爷也是个故事,干革命出身,但却清廉一辈子,三个女儿的工作,他一点没帮,还拖了后腿。因为是干部,军分区给分了房子,按级别,住单独的小别墅。过去不值钱,现在不得了。老伴去世后,姥爷一直没找,靠保姆照顾。算下来也十几年了。三个女儿都知道,老爸跟保姆有感情,但她们没算认她当妈,老头子也拎得清,只给钱,不转正。如今风烛残年,保姆私下闹过几次,可姥爷脾气硬,咬住了保姆也没办法。茉莉没去过姥爷的房子。跟劲草结婚,去老家办了一场酒,住的是酒店。结婚过后,有一年没去,剩下两年都带孩子回娘家,也没顾上看姥爷。
  回程的路上,茉莉问劲草,姥爷的房子,百年之后怎么分。劲草说,道理上,是三家平分,不过老头子脾气古怪,最后怎么样谁也不知道。
  茉莉道:“张善亚女士能不想?”
  劲草好笑,他妈妈的名字总有种喜感,“张善亚女士想,真亚女士、美亚女士也想,没用,你想,人家得给才行。”茉莉说:“反正,我是巴望着妈得,得了钱,能在上海买个小套,大家解放。”
  囡囡在后排睡着了。茉莉借机道:“我又收到短信息了。”顿一下,又说,“全是举报你的。”
  “干脆报警吧。”劲草不耐烦。
  “不是说警察不管哇?”
  “那也得报呀,图个心安,否则天天疑神疑鬼。”
  “你现在半个月回来一次,需求都怎么解决。”茉莉直白地。
  劲草脱口而出,“年纪越来越大了,哪还那么多需求。”
  茉莉发笑,“哎呦,那我该高兴还是不高兴呀。”
  “随你。”
  “你要有什么,可得跟我说,有问题解决问题,不怕有欲望,要找正常的途径。”茉莉同事里就有外派出去长期嫖娼的。
  劲草听着别扭,不晓得怎么接话。
  茉莉趁胜追击,“反正,预防针给你打过了。”劲草道:“不用打预防针,用完左手用右手,就那么回事。”茉莉直言,“我可以给你买器具的呀。”劲草反问:“那你呢。”茉莉道:“我天天照顾妈,我能干什么呀,干吗,还怀疑我呀。”
  车进服务区,三口人下来上厕所,吃点东西。劲草突然说:“谢谢你。”茉莉心里一暖,面上却不露高兴,“谢我什么。”劲草说:“都是你受委屈,我才能跟爸妈团聚在上海。”茉莉道:“你们自己买的房子,随时都可以团聚的。”劲草连声,“没有你我过不下去。”
  有点油腻了。但茉莉还是喜欢听,劲草难得花言巧语。她理解为是对她辛苦照顾婆婆的补偿。也是一种怀柔策略,天晓得他在老妈那同样说了多少好话。可是,一个男人还愿意来回周全,就算不错了。
  茉莉当然明白劲草的心,他是读过书的,又在外面混了那么多年,什么事情他不懂?父母不讲道理,他一本清账。可没办法。就像家书里写的,他必须感恩。现在不是十年前二十年前了,没有父母的帮助,他连房子都买不起,怎么在上海立足?没房子,总归心不安的。还有工作,据说也是朱大力托了战友才找到的。这是大力告诉她的。劲草从来没提过。茉莉也不戳破。现在外地青年到上海,靠一代人的积累是不行了,都得拼爹、拼爷爷。
  其实茉莉家能负担这些。比如买房子,男方不买,只要茉莉真喜欢,茉莉爸妈愿意掏钱。可是茉莉知道,劲草自尊心承受不了。比起欠老丈人丈母娘老婆的,他宁愿欠父母的。可是这一欠,和父母的关系又千丝万缕了。茉莉老说,你就跟在盘丝洞里差不多,好不容易走出来了,又被丝拉回去了。劲草道:“你不也一样,闺房都搬到上海来了。”茉莉着急,“我妈没让我天天陪着!”劲草无奈,“那是时候没到,真到那天,不能动不能行了,还得是你。”
  真是恐怖片。
  茉莉不敢想那一天,在她的世界里,父母是能关照她一辈子的。“独生子女是不好。”茉莉喟叹。劲草说那抓紧时间,我们尽量避免。茉莉说你都不回来。劲草说你算好日子,我能赶回来的。
  茉莉说那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茉莉原本以为,去劲草老家过年有意思的,到了才知道,年味比上海还不如。上海好歹黄浦江上还亮亮灯呢。年初一这顿寿宴,没在别墅办。这年轮到劲草三姨张美亚出钱,早早定了酒店。时间一到,所有人开过去。蛋糕是大姨真亚买的,托儿子汪凌霄带过来。真亚身体不好,动步就喘,平时住在黄山婆家,过年才回来一趟。但今年过年雾霾大,她出不了门了。真亚老公在马鞍山工作,也没回。所以这顿大餐,只能让凌霄代表全家出席。
  善亚这边,劲草、茉莉和囡囡代表。
  美亚家倒是全员到场,总共三个,美亚、美亚老公、儿子黄牵牛。姥爷还是保姆扶着,落座,问了问情况。年纪大了,什么都看得淡,只顾自己,老大老二两个女儿没到场,他似乎也无所谓。姥爷倒是喜欢小孩子,逗囡囡玩半天。饭菜上来,姥爷也没夹几筷子。点上蜡烛,众人起立,唱生日快乐歌,美亚让老父亲许愿。
  姥爷道:“我都这个年纪了,说走走了,还许什么愿,我就希望你们都好好的,不要给我找麻烦,”表情看着有点像生气,他停顿片刻,突然一指,方向对凌霄,“你,”又指牵牛,“还有你,都早点成家。”
  凌霄笑呵呵应对,说继续努力。黄牵牛积极,不等姥爷深度询问,就自己爆料,“姥爷,估计等不到你下个生日,”他说话一股节一股节,众人听得心惊,这不是咒人么。美亚骂儿子,“别放屁!”她做了一辈子女工,说话粗俗。
  牵牛笑呵呵继续道:“我是说搞不好,不到姥爷下个生日,我就结婚了。”
  这个消息来得突然,看那样子,美亚似乎也没提前得到情报。保姆金姐替姥爷问得仔细,茉莉也感兴趣,跟着追问。美亚一脸得意。劲草吃自己的。凌霄可能觉得尴尬,听了一会儿,就出去抽烟了。
  最后,基本情况摸清楚了。牵牛现在谈的女朋友,是个博士,皖北的,年纪比他大。属于姐弟恋。女方挺着急结婚,也看得上牵牛,对房子没要求,愿意共同奋斗。美亚人还没见,光看照片,就一万个满意。她和老公没本事,不可能给儿子在上海买房子。她心目中最理想的情况是,直接找个有房的女人,但寻么了几年,没人傻,毕竟牵牛卖相一般。如今有博士愿意下嫁,愿意一起吃苦,美亚为儿子高兴。
  她对茉莉道:“人呀,不能太挑了,时间是最宝贵的,挑来挑去,自己被剩下了,不管男的女的,只要剩下了,就都不值钱了。”
  应该是说给凌霄听的。
  茉莉代人听了话,也不回应,只是微笑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中午这顿吃完,下午,美亚当向导,带着茉莉和囡囡在市区里几个景点转转,散散步,消消食。初二就要回上海,劲草只有下午半天能跟同学聚。他本来说不要去了,可同学一会一个电话,一定要见。茉莉不想被说成是阻碍老公社交的坏妻子,还是打发他去。
  美亚挽着茉莉的胳膊,行走在公园的鹅卵石小路上。她是上海的来的,美亚多少有点巴结。茉莉问三姨,大姨什么病。美亚说:“查不出来,过敏,对空气过敏,所以只能住到黄山去,那儿空气好。”茉莉说恐怕是心病。美亚道:“换谁谁也得有心病,那么大儿子,漂在外头,老公也不在身边,大宝恨大姐。”
  茉莉诧异。
  美亚又说:“不过维持现状,大姐也喜欢,她不喜欢她儿子被人抢走的,反正大宝一天不结婚,就一天全部属于她,结了婚,就该是人家的老公,人家的tຊ女婿,没那么单纯喽。”
  茉莉笑着对三姨,“你不担心三宝呀。”美亚问担心什么。茉莉说:“被人抢走。”美亚哎呀呀地,“随便抢,我们家这活猴,早抢走,早去祸祸别人。”
  玩到晚上快十点,劲草到家浑身白酒味。茉莉陪囡囡放完烟花,帮女儿洗脸洗脚,都收拾好进卧室,发现劲草已经睡着了。
  手机视频开着,是他喜欢的喜剧节目,里头不时传出爆笑。茉莉拿过手机,迅速点掉视频。屋子里安静了。她大拇指放到锁屏键上,刚想按下去,又停住了。她从没看过劲草手机,虽然上次他说,密码你都知道的,但她不当真。密码可以换的。可这次机会难得,手机摆在眼前,是看还是不看呢。
  茉莉纠结。
  看,万一看到什么生气的,那么糟糕了。不看,万一有什么不好的,那么她就当蠢老婆了。
  一只猫跳到卧室窗台上,喵呜喵呜叫,唬得茉莉手机差点没抓牢。劲草翻了个身,茉莉连忙蹑手蹑脚出卧室。到客厅,灯也不开。黑暗中一块光斑,跟通往异次元空间的入口似的。茉莉擎着手机,呆呆立着,终于还是趁它没自动锁屏,在屏幕上点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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