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 年 3 月 22 日。
罗金花下了大巴车,听见对面火车站那边传来一阵尖利的火车鸣笛声。她没理会几个围上来问她要不要打车的司机,直接坐上一辆电动三轮车。
三轮车把她送到家楼下,付完钱,她在小超市买了一箱快过期的金典牛奶拎上楼。
她用钥匙开了门。家里静悄悄的。老伴怕是又去对面的麻将馆打牌去了。昨晚她在大女儿家歇的,这死老头子没人看着,肯定又打了一宿的牌。
她一边捶着腰,一边走到厨房,取出一袋牛奶倒进碗里,在灶台边坐下,捧着碗喝起来。最近关节总疼,医生让她别太劳累,多补补钙。可是四十多块一箱的牛奶,她实在喝不下嘴,只肯买这种打半价的。
唉,想想省吃俭用地过了大半辈子,也没啥能夸嘴的,就带大了两儿一女。三个娃里面,大丫头最省心。女婿在邻县开了家小饭店,对大丫头也好。就是住得远了点,来回要坐两个小时大巴车。
两个儿子都老早离开老家。老二郭平最给她争脸,也最气人。本来考公考到南山工商局上班。多好的工作,上个月突然就辞职去了广州。之前总听他抱怨上班没意思。家里没后台,熬到退休撑死了只能评个科级。
她以为他只是发发牢骚,没想到这小王八蛋真丢了铁饭碗跑去广州。这么大的事,也不跟家里商量商量,简直想活活气死爹妈。老三从小最皮。高中没毕业,就跑去南京打工。一两个月才来个电话,没说几句就要挂,也不知道成天在忙些什么。
唉,这代孩子蜜罐子里泡大的,没吃过什么苦,压根儿不知道饭是怎么来的。
叮咚——兜里的手机传来提示音。一定又是老二在 qq 上打字了。大丫头昨天刚帮她把手机设置成老二那边一发信息,她的手机就会响。
QQ 号还是老二去南山上班前给她弄的。就是弄完了,也没和她说过话。现在他跑到广州,一个电话也不给家里打,净用这个破玩意隔几天给自己发过来几个字。那个屁大点的小框框,字也忒小,害得她还得戴上老花镜才能看得清。
提示音又响了一声。还是看看小王八蛋又写了啥吧。唉,养儿养女有什么用,都是债。她把碗放下,从兜里掏出手机。
“妈,还好吗?”
每次都是这一句。罗金花回到客厅,从茶几上找到老花镜戴上,回了一句:“死不掉。”
“咋的啦,谁又惹你了?是不是我弟?回来我帮你揍他。”
“他学你啊,跑去南京,一个月没回过家,也不来个电话。当初要不是你爹非要什么男娃子,我就养你姐一个,现在多省心。”她嫌打字太麻烦,索性按住语音键对着手机说话。
“嗨,我们这不都想在外面多挣点钱,回来好孝敬你嘛。上个礼拜我寄给你的五千块钱,收到没?”
“收到了。”罗金花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些,想了想又问,“你在那边咋样?都和什么人做生意啊?”
“还行吧。肯定做挣钱的生意啊,说了你也不懂。”
“你别让人家骗了。现在外面骗子多。我们这儿好几个出去打工的,都让搞传销的人关起来,不让回家。”
“知道了。我又不傻。”
“你考试行,和人打交道还早着呢。”
“谁说的,过年的时候,我不是还帮你去集市上卖过粉条?”
“就那一回,你没待一会儿就坐不住,还被人一喊就走。”她的心里忽然一动,不由得想起上次在集市上有个男人来找老二,便问,“对了,上次找你的那个小子,是什么人啊?”
这次等了两分钟,还是没动静。看头像仍然是彩色的。没下线啊。
“咋不吭气了?”她问。
又等了一会儿,才回:“找我要钱的。我不是借了点钱嘛,现在手头紧,还不上。”
“你啥时借钱的?借钱干嘛?”
“没干嘛啊。好了,不说了。”一行字发过来,头像马上变黑了。
小混蛋!一不顺着他说话,就下线。不过最近他还算有良心,隔三岔五地就给家里寄钱回来。不对,这小子从小到大就抠门。工商局上班那会儿,从来也没给家里寄过一毛钱,怎么去了广州没几天,就寄了两回了?那边的钱这么好赚?不会有什么事吧……
她的心口突突狂跳起来。不会的,别自己吓唬自己。正胡思乱想,客厅墙上的大钟忽然哐当响了一声,与此同时,手机铃声也急响起来,把她吓得差点没把手机摔地上。
她拍着心口,抖抖索索地接通电话,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焦急的声音:“喂,是郭平妈妈吗?我是县派出所的,我姓崔……”
三日后。318 双尸案后第七天。
何敢走进大队会议室时,下意识地摸了摸下颏上的那道疤,那是两年前他在金湖公园蹲守抓捕一个抢劫强奸犯被划伤的。一到阴天就痒得慌。
他在沈洁旁边坐下,瞅了一眼坐在会议桌另一头的师傅,望见史超的脸色阴沉得像快要下大暴雨的天。
彭嵩站在白板前,正在讲述案情进展:“技术科的人把网上流出的两段视频和省厅的人脸识别数据系统进行比对,再结合家属 DNA 比对结果和既往的病史资料,已经确认了两名死者的身份。
死者一,孙慎行,男,38 岁,宏景绿化公司项目经理。吉林长春人,家住花山区解放路春晖家园,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去年 12 月 20 号广场路步行街附近。当时他从一家夜总会里出来,站在路边正在等车。
死者二,郭平,男,32 岁,雨山区工商所科员。安徽省和县人。平时住在单位宿舍。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今年 2 月 14 号情人节那天,在大光明影城门口。他刚和女友看完电影,散场后各自回家。
网上热传的两段视频里,同孙慎行关在一个房间里的是他上班的那家宏景绿化公司的养护员郑友全。和郭平关在一起的是他的女友张瑜。
郑友全 54 岁,陕西宝鸡人,家住花山区江东街道。老婆早死了,家里只有一个 26 岁的女儿。
张瑜在仁济口腔医院上班。34 岁,本地人,幼年丧母,案发前和父亲、哥哥住在湖西路的秀林山庄。
从画面上看,孙慎行和郑友全,郭平和张瑜,这两对人像是被关在一个废弃的厂房车间里面,身体都处于极度虚弱的状态。
第一段视频里,孙慎行在大约十分钟左右,先捡起地上的一把刀,攻击了郑友全。两人很快扭打在一起。最后,郑友全用刀刺死孙慎行。
第二段视频里面的张瑜和郭平也是差不多的情况。只不过是张瑜先捡的刀。她走到郭平跟前,和他说话。两人说话间,张瑜突然攻击郭平,将他杀害。”
“卧槽,谁这么变态,把人关起来玩互杀啊,刀也不换一把的。”何敢在旁边说,刚点燃的一根红南京,都忘了抽。
两个死者果然不是被同一个人所杀。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孙慎行的身上有三十多处伤口,而郭平只是腹部被刺了五刀了。沈洁坐在会议室长桌的一角,摊开笔记本,边记边想。
最近几年,南山市每年的刑事案件虽然平均多达三百多起,甚至还有动用私刑解决问题的,但从来没听说过作案手法这么奇葩的。
不过前一阵子 D 县出了个案子,有个在校男学生被同村一村民杀害。凶手割下他的整个外部生殖器,带回家中用盐腌好,然后风干,藏起来。没事的时候,还拿出来把玩。
是因为现在网络发达,人的感知渠道变丰富了,为了获得畸形的快感,所以犯罪手法也花样翻新了么?
“但是我们查到,杀害孙慎行的这个郑友全已于今年 1 月 13 号晚上九点多在金湖公园散步的时候,不慎落水身亡。当时法医检测到他的体内含有大量酒精,鉴定为酒后失足,意外死亡。”彭嵩继续说:“杀害郭平的张瑜从去年 8 月起,就被医院诊断患有中度抑郁症。家属说,她和郭平是五年前经人介绍认识,确定的恋爱关系。
但是张瑜和他们医院一个已婚的医生一直关系暧昧。去年三月份,医生的老婆来医院闹过一次,还当众扇了张瑜一耳光。从那以后,她的精神状况就不太稳定,和郭平也是分分合合了好几回。
今年二月初,她家里人还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可是一个月不到,她就在家附近的一所幼儿园门口,拿着一把水果刀追着一个刚放学的小男孩跑。搞得派出所民警都介入了。这个月 10 号,他家里人只好把她送到郊区的福康疗养中心治疗。”
“好么,这两人,一死一疯,埋尸地点也被破坏了。这可怎么查?”何敢插嘴说。
一直默不作声的史超瞪了他一眼:“这案子影响恶劣。常局昨天就说了,要是再过半个月还啃不下来,省厅总队就会抽调人手到我们支队成立专案小组。到时候,你就这么回答人家?”
“哪能呢啊,师傅。我就是不睡觉不吃饭,也得把这案子给破了,让你连升三级啊。支队队长的位子空了那么久,常局一准儿就是给你留着的。到时候,让冯队羡慕嫉妒恨去吧。”何敢讪笑了一声,又悄悄对沈洁做了个鬼脸。
他只比史超小九岁,今年也 32 了。从警校毕业后,他就跟着史超。平日里也是挨骂最多的。
“不利于团结的话,别张嘴就来。”史超没好气地说。目光偏了个方向,落到了沈洁身上:“小沈,上午郭平妈妈和孙慎行老婆都是你接待的,说说吧。”
沈洁愣了一下,才点点头:“哦,是这样。据郭平的妈妈罗金花说,案发前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也就是今年的 2 月 15 号,郭平给她发了条短信,突然说他去广州了,说是有个同学喊他去那边做外贸生意。
可他单位的领导说郭平应该 18 号周一来上班的,结果上午人没来,中午才在工作群里发了一条留言,说他有急事去广州一趟,十天后回来。
之后他的手机就一直关机,联系不上。科长只好给罗金花打电话。可她在电话里吞吞吐吐的,说不清楚。半个月后郭平还没来,科长只好给他报旷工了。
罗金花说郭平从小就老实听话,当年是他们县城唯一一个考上公务员的。平时虽然不怎么回家,但家里都以他为荣。哪知道会碰上这种事……”
“嗯。说说孙慎行吧。”史超咳嗽了几声,打断她的话。
沈洁的脸倏地红了。她顿了顿,又翻了翻记事本上的记录,才背书一样地继续说:“孙慎行的老婆说他买博彩欠了不少钱,搞得讨债的人都找上门了。去年 12 月 20 号那天,她给他打了一个电话,两人因为钱的事在电话里就吵了起来。后来他就没回过家。他老婆还以为他是躲债藏起来了。”
“这么巧。”史超连呷了几口保温杯里他的日常烟民伴侣茶——白开水泡罗汉果加胖大海,沉吟着说,“两个被害人家属都没报案。还能想到用郭平的手机给他的单位和家里发信息。孙慎行这边没发,应该是知道他欠钱,容易蒙混过关,不用费事。看来背后的人对他们的情况摸得很清楚。”
“两具尸体的面部和双手都被强酸腐蚀过,说明他不想让人知道两个被害人已经死了。”何敢转着手里的打火机,插嘴说,“但是视频又是谁发的?如果他不发视频,我们光是确定死者身份就要拖很久。不是对他更有利么?像现在这样搞得全城皆知,弄这么大动静的目的是什么?”
“也许只是向我们叫板。总不会是帮我们查案吧。”彭嵩笑着回答。
“那也不一定。要是拍的人和关的人不是同一个人,还真有可能。”
“不是同一个人的话,拍的人知道郑友全和张瑜杀人,干嘛不早点报警?非要等到尸体被发现的节骨眼,才在网上发视频?说不通啊。”
“也许他最近才看到呢。”何敢挠了挠头。
“真这么巧,可以去买彩票了。”彭嵩不服气地说。
他俩这边一人一句地争论,沈洁盯着白板上几张截取视频的彩色照片,已经开始走神。
假如关他们的人和发视频的人真是同一个人,两具尸体没被发现的时候,他应该不希望被害人亲属知道他们出事。等到尸体被发现,他不但不想办法拖延我们破案,还主动曝光被害人遇害的细节过程。
这个人要么是想博得关注,哗众取宠,要么就是和这四个人有什么过节。事情既然已经败露,不如豁出去,让所有人都来看看他们互相残杀的嘴脸。只是,关他们的这个地方怎么这么眼熟?
她盯着白板上的照片又仔细看了一会儿,忽然指着其中一张脱口而出:“这里……我好像去过。”
她的声音很轻,办公室里的其他三个男人都没听见。她只好离开座位,走到白板前,指着那张照片说:“这里很像……天扶山的一家军工厂,就在一个山洞里面。”
一时间,三个男人都不说话了,怔怔地望向她。停了几秒钟,史超才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沈洁也不答话,打开桌上彭嵩的笔记本电脑,调取出那两段视频,用鼠标拉到一个正对电机设备的镜头时,她把画面暂停,截图后再放大。
虽然房间里的光线昏暗,但还是能看见照片下方一台柴油机的摇杆上挂着一个用铁丝缠绕的手枪形状的东西。
“这家军工厂早就荒废了。小时候我爸带我到洞里面玩过几次。他用地上的铁丝给我捏了一把手枪,和我在里面玩抓特务。你们看这里。”她指着铁丝手枪握把上的一个红色绢花头饰。略宽的方脸盘上双颧微红,眼里闪出一丝兴奋,“我记得当时我还把头花扎在上面。可是走的时候忘了拿,原来一直在这里。”
还没等她说完,史超已经让彭嵩赶紧找地图。
“我靠,这个山洞离尸体掩埋的地方直线距离只有三公里。远抛近埋,第一现场八成就在那里。”彭嵩看向史超,两眼放光。
史超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一会儿何敢和我去天扶山。你再跑一趟郑友全和张瑜家,仔细查一下这两个人的社会关系。把和他们有来往的人都查一遍。
再问一下孙慎行和郭平最后出现的地点附近的居民和商家,这三个月内有没有看见什么可疑的人。大家都打起精神,赶紧在省厅的人下来前,就把案子给结了。别让其他队看咱们笑话。”
史超宣布散会。众人纷纷起身,向外走去。沈洁习惯性地整理完桌上的文件,刚站起身要走,却被史超叫住:“不错啊。一会儿你和彭嵩一起跑一趟吧。”
他的语气平淡,但沈洁已经受宠若惊得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她原地呆愣了好一会儿,才哦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