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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衍是个听话的好孩子,真就只带了两个侍卫,一个侍卫头子张卓,另一个韩佑见过,郭虎。
  郭虎是个尽职尽责的好侍卫,昨天看大门的时候,在王府门口义正言辞的拒绝了韩佑的“欠条”。
  一行四人,三大一小,韩佑与周衍走在前面,俩侍卫落后半步。
  依旧是约法三章,不能暴露大家身份。
  周衍如同一个幸福快乐的小二逼,蹦蹦tຊ哒哒的。
  南市他总去,快乐与否,在于何人结伴。
  周衍年岁小,不代表他蠢。
  正如韩佑之前想的那般,父亲是孩子的第一个老师。
  当今天子和市面上常见的那些皇帝相同,属于是野路子出身。
  在当皇帝之前是将军,而周衍呢,则是将军府中的小少爷。
  周衍是现在锦衣玉食,不是自幼锦衣玉食。
  小时候跟着老爹东跑西颠,见到了太多太多的民间疾苦,他爹也总是告诫他一些道理,何为善,何为恶,什么叫好,什么叫坏。
  韩佑带他去了香来阁,最多就算是陪他玩耍,要不是说了一些道理,关于良心的道理,在周衍的内心比重,和那些岁数给他当爹都绰绰有余的“干儿子”们区别不大。
  韩佑所说的那一番话,其实天子也对周衍说过,只是表达方式不同。
  今日呢,周衍知道了韩佑如何为李张氏讨公道后,便是真心将韩佑当至交好友了。
  最让周衍开心的是,韩佑不“惯着”他,没有拍马屁,没有曲意奉承,想什么说什么,这让周衍很舒服,很自在。
  也让他想起前些年跟着老爹在军营中厮混的日子,简单,开心,没有任何拘束。
  要知道周衍平常接触的也就三类人,第一类,侍卫。
  这些侍卫除了张卓外,几乎不与他交流,和说一个字少活一年似的。
  第二类,下人,也就是太监们,见到之后诚惶诚恐,说话都得低着头不敢看着他。
  第三类,干儿子们,这些干儿子们那都是专业级舔狗,还特别油腻,起初时倒是觉得有趣,时间久了,令周衍心生厌烦。
  就这些干儿子们,一开始也不是周衍想要收的。
  天子登基,周衍摇身一变成了亲王,入主了幽王府,朝堂大臣们自然不会舔着脸过来道贺,反倒是那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府邸纷纷呈上拜帖。
  周衍毕竟是孩子,以前跟着老爹在军中的时候,那些百战老卒们和他爹都是称兄道弟的,也不可能给周衍溜须拍马,不没事踹两脚就不错了。
  一下成了王爷,登门拜访之人不知凡几,各种跪舔,渐渐也就让涉世未深的周衍陶醉其中了,一些脸都不要的投机者就成了周衍的义子,在京中打着幽王府的招牌吆五喝六。
  周衍也慢慢知道了这些干儿子们不是什么好鸟,可架不住岁数小,脸皮也薄,有时候想要“断绝父子关系”吧,这群干儿子痛哭流涕撒泼打滚,搞的小王爷也拉不下脸,只能听之任之了。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周衍想要自污,本就是天子最宠爱的幼子,总怕几位皇兄对他有所误解。
  再看韩佑,几乎没把他当王爷看,更是探讨了一下极为严肃的话题,这让周衍有了一种认同感,被认同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好,加之韩佑的说话方式等等,让周衍觉得二人在一起很自在,仿佛回到数年前在军营中的日子。
  值得一提的是,之前幽王府已经内定西席了,正是柳文方,周衍的另一个干儿子推荐的,而这个干儿子正是吴勇女婿的二哥。
  当时周衍没当回事也就同意了,早就忘了九霄云外了。
  一行四人过了泰隆坊的牌坊,韩佑牵着周衍的小手,随意的聊着。
  “包括李张氏,百姓的案子其实关键之处只有两个,首先是民不举官不究,百姓之间闹的不可开交,肯定是要让京兆府做主的,可要是与世家有关,与官员有关,百姓是苦主,苦主被官员被世家欺辱了,一百个里面,九十九个都是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吞。”
  小王爷仰着头:“为何不报官?”
  “管官员的,是吏部,是大理寺,穿着一身满是补丁的粗布衣裳,别说进入六部九寺的衙署,就是看上一眼都会被门外的衙役轰走。”
  周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韩佑继续说道:“这也是第二个关键之处,报官无门,即便报了,也是官官相护,久而久之,苦主被欺辱了,不敢报官,报了官,又是各执一词,即便百姓看到了,也不敢为苦主作证。”
  “可父皇说,我大周男儿最是血性,莫说军伍,便是百姓,见了不平事都要上去管一管的,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韩佑哑然失笑:“这是天子的理想,可事实根本…”
  “大胆。”身后侍卫郭鹏突然呵斥道:“胆敢妄论当今天子!”
  周衍回过头:“给本王滚一边去。”
  “哦。”郭鹏低着头不吭声了。
  韩佑不以为意,继续说道:“天子是天下人的君父,也是你的父亲,你还小,天子作为你的父亲当然会为你描绘一个理想世界,理想的世道,可事实并非如此,每一位父亲都会为自己的儿女遮风挡雨,都想成为孩子眼中无所不能之人,不忍说出一些令人心痛的事情令自己的儿女失望。”
  身后的张卓微微点了点头,对这一番话很是认同,若是自己有了孩子,年纪幼小,自然不会整日将世道艰辛挂在嘴边。
  周衍皱着小眉头:“你的意思是,父皇骗了我?”
  “不能说骗吧,只能说是善意的谎言。”
  “大胆!”郭鹏叫道:“你还敢…”
  张卓抬脚就踹在了郭鹏的屁股上:“你他娘的安省会,殿下都未说什么,你叫嚷个鸟。”
  郭鹏讪笑一声,这不走形式吗,不开口的话,再让别人知晓我老郭也觉得天子是真他娘的能扯。
  韩佑回头看了眼郭鹏,似笑非笑。
  还生孩子嗑瓜子,逼嘴闲不住是吧,行。
  “给殿下举个例子吧。”韩佑望着郭鹏:“这位侍卫大哥,敢问你以前在哪从军。”
  “东南之地,湖州舟师。”
  “哦,假如,我是说假如啊,假如你在街上溜达,突然见到湖州知州的儿子在街上调戏良家妇女,你会怎么样。”
  郭鹏一挺胸口:“自是出言制止,我辈军伍见这不平事,哪会坐视不管!”
  “不是,你以前几品啊?”
  “没品。”
  “知州几品?”
  “四品。”
  韩佑满脸蒙逼:“你一个没品的大头兵,敢管知州儿子的事?”
  “不错。”郭鹏满面傲色:“我辈军伍,正如当今天子所言,最是血性,见了不平事当然是要管上一管,哪里顾得了他爹是知州还是尚书。”
  韩佑满面狐疑:“你对天发誓,真的敢管?”
  郭鹏朗声道:“我郭某人拿郭家祖宗发誓,千真万确,口出虚言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你是东南那边沿海地区是吧。”韩佑换了个问法:“那你对着妈祖发誓。”
  “额…”
  “你额个屁,发啊。”
  郭鹏干笑一声:“我一寻常军伍,管那闲事作甚,躲还来不及呢。”
  “你个废物。”张卓都看不下去了,照着郭鹏屁股一顿踹。
  捂着屁股的郭鹏不乐意了:“踹我作甚,你敢管?”
  “老子傻了不成。”
  “那你还踹我。”
  “我他娘的不管,可老子也不吹啊。”
  “也是。”
  韩佑呵呵一乐,对周衍说道:“瞧见没,这就是现在的世道,上了战阵,这些虎贲熊皮之士,面对敌人,都能杀个七进七出,可见了官员,连屁都不敢放一个,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在战阵上,敌人最多要了他们的命,可下了战阵,在城中,在京中,官员未必会杀了他们,却可以破门灭户,将其所有亲族整的生不如死,战阵上的敌人不知道他们是谁,可官员知道,世家豪族知道,非但知道,还知道他们的弱点,拿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婆娘,他们的亲族出气。”
  周衍快走两步,转过身冲着韩佑施了一礼:“学生懂了,先生所言,民不举官不究,正是此意,民如何举,无人敢管,无人给公道,举了,便是连累全族的踏天祸事。”
  韩佑欣慰至极,拍了拍周衍的小脑袋:“就是这句话,所以说,这世道不对,如果可以的话,殿下应该帮着改一改这狗日的世道。”
  “衍,定当尽力而为。”
  韩佑露出了笑容,抬头望着高照的艳阳,发觉自己的运气很好,真的很好。
  有个疼爱自己的老爹,有着韩府一众忠心无二的下人们,又遇到了一个天真烂漫却有着想要当贤王的小家伙,更让他开心的是,自己,或许真的可以竭尽所能一展胸中抱负。
  韩佑的一番话,也只有令周衍低头思考着。
  张卓与郭鹏二人,却是不以为意。
  因为他们习惯了,习以为常了。
  而这世道错就错在了这三个字上,习以为常。
  这世道就是这样,很多莫名其妙的事发生,渐渐的,人们就习惯了,习惯着,世道就坏了。
  无人开口,无人发声,都在习惯,都习以为常,当统治者阶级大手一挥,让这世道更加莫名其妙时,毫无心理压力,因为他们知道,百姓早晚会习惯,他们本身就已经习惯了。
  一行四人不知不觉间踏进了南市,正巧一队巡tຊ街武卒手持水火棍迎面走来。
  武卒十二人,皂白役服。
  “看见没,知道的这是武卒,不知道还以为一群小偷呢。”
  韩佑没好气的说道:“在达官贵人集中的南市,这群武卒走路都贴着墙根,谨小慎微,那殿下知不知道去了北市时他们什么样子?”
  周衍:“什么样子?”
  韩佑回头看向郭鹏:“你来说,说实话,对着妈祖发誓。”
  “一群武卒又无品级,卑下拿妈祖发什么誓。”郭鹏看向武卒,满面不屑:“去了北市,这群狗日的比我还嚣张。”
  “对喽。”韩佑望着周衍:“知道为什么吗?”
  周衍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因为北市没有官员,只有百姓。”
  “很多人最大的劣性,就是利用手中小小的权利尽最大的可能去刁难别人,他们只有欺压比自己还要弱小的人,才能获得一种病态的满足感,通过这种满足感产生自己是个大人物的错觉。”
  说完,韩佑弯腰捡起了一块小石子,用力的砸了过去。
  一群巡街武卒吓了一跳,领头的武卒抬头一看,连忙跑了过来。
  “原来是少尹,还当是谁。”
  武卒满面堆笑,点头哈腰:“您又戏弄小人。”
  “这就是我砸你,要是在北市哪个百姓砸你,你会怎么样?”
  武卒脸上闪过一丝厉色:“他敢,看我不抽刀给他…”
  说到一半,武卒见到韩佑似笑非笑,连忙改口道:“看小人不抽刀给他削个梨子,天气炎热火气大,吃些梨子降降火,百姓不易,莫要中了暑气。”
  “估计你对你老娘都没这么孝顺。”
  韩佑翻了个白眼,懒得和这武卒一般见识:“我问你,工部从六品主事柳文冠知道是谁吧。”
  “小人知晓。”
  “你们这些武卒都是京中百事通,那你们一定知道柳文冠亲族名下的店铺都开在哪里吧。”
  “这…”
  武卒目光躲闪。
  柳家与韩家父子的事,外人知道的没多少,他们这些武卒、差役、衙役岂会不知,早就传遍了。
  正如韩佑所说,这些人真就是百事通,他们不但知道这些店铺在哪里,还知道柳文冠与鸿胪寺少卿吴勇以及幽王义子之间的关系。
  见到韩佑问起,武卒自然不想掺和到这种事中。
  “小人不知。”武卒摇了摇头:“小人不过是区区武卒,哪会打听听大人们的事。”
  “别跟我装糊涂,赶紧说。”
  “小人不敢隐瞒少尹啊,千真万确,要是诓骗了您,全家不得好死。”
  “哦,好吧。”韩佑退开一步,指了指张卓:“这是幽王府侍卫统领,宫中禁卫,张统领想知道我问的事,你重说一遍,看看张统领能不能灭你全家。”
  武卒:“南市柳记粮行、聚宝阁、香百里酒肆、锦绣档、李记布庄,北市陈记牙行、香来阁、客云来、鸿运赌档、醉云居,分别挂在柳大人第三房小妾表哥、二管家柳尚、三子柳邵南、妹夫陈高远名下。”
  韩佑回头看了眼郭鹏,建议道:“你俩结为异姓兄弟吧。”
  郭鹏撇了撇嘴:“他他娘的也配。”
  “滚吧。”韩佑挥了挥手:“别对别人说你见到了我和张统领,要是说了,你知道后果吧。”
  “知道知道。”武卒连连点头:“灭我全家。”
  “你等会。”韩佑挑了挑眉:“我突然想起来,你好像没亲族在京中吧?”
  “宝德四年遇洪灾,全家十六人,就剩小的一个活口。”
  韩佑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武卒欲言又止,压低了声音:“少尹,这两日未见您去京兆府,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大圣爷护着唐长老去西天取经那故事,您何时讲下文?”
  “唐长老嫌走的太慢,让大圣爷一棒子给他抡死了,瞬间到达西天,全文完。”
  “啊?”武卒如遭雷击:“这便完了,这…这这这…”
  “这什么这。”
  武卒满面惨然:“平日下了差与兄弟们聊这故事解闷,小人还想着,若是小人是那无所不能的大圣爷多好,一棒子砸碎个魑魅魍魉。”
  “就你啊。”韩佑都乐了:“你要是大圣爷,如来佛祖不但将你压在五指山下,还得是屁股朝外。”
  武卒:“…”
  “滚吧,记得别说见过我们。”
  武卒闹心扒拉的跑回去了,心里悔的要死,大半个月的俸禄白打赏,感情是个烂尾扑街。
  这武卒跑回去后,第一时间将故事烂尾这个消息告诉了其他武卒,只见满是愁云惨淡,一群武卒唉声叹气。
  再看最先得知这个坏消息的武卒,见到其他人那郁闷无比的样子,反倒是心情好了许多,甚至还有几分幸灾乐祸。
  周衍好奇道:“先生还会讲故事?”
  不知不觉间,周衍已经开始口称韩佑为“先生”了。
  “有时间讲给你听,先干正事,南市不容易挑毛病,殿下要不要再去北市转一转?”
  郭鹏叫道:“大胆,北市百姓聚集,乱象丛生,殿下乃是天潢贵胄,岂可…”
  说到一半,周衍双眼放光:“还去香来阁?”
  郭鹏面色一正:“岂可不体察民情一番,可得好好体察体察,深入体察,嗯,深入体察体察,卑下也要帮着殿下深入深…不是,体察体察。”
  张卓骂道:“你带钱财了吗就体察。”
  “三百五十文。”
  张卓双眼一亮:“本将怀中也有二百余文。”
  郭鹏搓了搓手,提议道:“足够了,咱兄弟二人可以先体察一个啊。”
  韩佑无声的叹了口气,他终于知道周衍为什么是现在这死出,身边是一个好人都没有啊。
  转过头,韩佑认真问道:“不是,你们王府之中,就没一个正经人吗,全都满脑子女人?”
  “自然不是。”郭鹏摇了摇头:“大管家就从来不聊女人。”
  韩佑无语至极,他倒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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