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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自鸣见过各式各样的罪犯。有穷凶极恶的,有阴沉狡诈的,有抵死不认的,有痛哭流涕后悔不迭的,还有叫嚷着不想死的。各式各样的,不一而足。
  张喆不属于以上的任何一类。
  他情绪稳定,喜怒不形于色,大多数时候是沉默的。
  他身上有老好人明显的标签,比如不碰烟酒,不沾黄赌,为人有礼貌,甚至愿意主动承担起带孩子和做家务的责任。
  就连唐琦也说:“警察同志,你要说老张会杀孩子,我绝对不信。他在我怀孕的时候就护着我,摸着我的肚子笑,跟我一起给孩子选名字。孩子的每一次半夜喂奶,换尿布,都是他张罗,他把我月子里伺候得没话说,把孩子也照顾得还不错,我这才愿意跟他继续生个二胎。”
  那天她在另外一间问询室里说完这番话,留着眼泪说:“我现在很难过,恨不能打他几个耳光,踢他几脚。我恨他为什么那么粗心,没发现孩子在洗衣机里!但我真的觉得孩子绝对不可能是他主动想要害的。我相信这是个意外……”
  她颤抖着手在谅解书上签了字,但却说:“出了这种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我也打算跟他离婚,但我觉得……张喆,他罪不至死。”
  唐琦的话在耳畔回响,龙自鸣打开了那间审讯室。
  这一次他特意请了一位快退休的老前辈钱同异。老钱是干他们这一行的老刑侦,工作三十多年了,对审讯非常有一套。他个子不高,人微微发福,看起来慈眉善目,毫无攻击力和压迫力。据说也是一种“面相攻击”,让犯人觉得“如沐春风”,愿意坦诚罪行。
  老钱揣着一本他惯用的小本本和一支笔进去,甚至喝了口茶润润嗓子。
  龙自鸣是晚辈,端坐一旁等老钱开口。
  张喆坐在两人对面,脸色有点蜡黄,头发乱蓬蓬的。他的眼镜有一只镜片在那天被人踩碎了,但他依旧顽强地戴在脸上,看起来又可怜又滑稽。
  从龙自鸣的角度打量张喆,他的眼中除了悔恨,没有哪怕是一丁点的心虚。
  “张喆,再把你女儿出事那天发生的事情说说吧。”老钱开口了。
  张喆依旧用平常的语气说:“我说过很多遍了。”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来抗拒,而是一种疲累不堪。
  老钱把小本本摊开,把笔拿在手里:“我们就是想了解更多的细节。看看我们在不断梳理的过程中,能不能得到一些新的线索。”
  张喆叹了口气,好像很无奈,但他说得依旧很清晰。
  “2月1号那天,我给孩子们做完午饭,他们说要捉迷藏。这个游戏我们家大宝小宝特别喜欢,所以大宝就躲了起来,小宝开始找她。”
  “他们是怎么确定谁躲谁找的?”老钱问。
  这个问题之前的警察都没有提过,张喆想了想说:“他们在开始之前会猜丁壳,谁赢了就去做那个躲的,被找到了再反过来去做那个找人的。”
  老钱在本本上比比划划,笔尖摩挲纸面的声音在审讯室里被放大了数倍,沙沙的,像安抚人心的白噪音。
  “嗯,明白了。你继续。”
  张喆的声线依旧平稳,他说:“之后隔壁301的李阿姨敲门问我借生抽。我看生抽瓶子就剩一个底儿了,就都给她了。她说一会儿买了再还我,我心想她向来腰腿不太好,她还要帮忙照顾医院里的赵叔叔,就别让她受累了。干脆我下楼去买两瓶,自用帮忙,两不耽误。”
  “你倒是挺热心肠。”老钱一语双关地说。
  张喆听出来了,满脸尽是悔意。他咧了咧嘴角,似乎想露出一个苦笑,可看起来比哭还难看。
  “我现在知道了,孩子身边根本离不得大人。我总以为他们很乖,很懂事,都怪我,要不是去买那瓶酱油,大宝就根本不会出意外!”
  钱同异翻看前面的记录,咦了一声,“不对啊,你买完酱油,还去了隔壁的明月山小区。”
  “对。我在便利店遇见了我老婆的同事,他邀请我去工作室看看。因为工作室就在便利店的楼上。大过年的不方便叫外卖,我上去问我老婆要不要晚上给她做饭送过去。”
  “你离开唐琦工作室的时候是下午4点左右,然后你在下午6点的时候才到家。中间这两个小时,你去了哪里?你就不担心孩子的安全吗?”
  “我留了门,出门的时候我跟隔壁李阿姨说了,她说会帮我看着孩子。”
  龙自鸣听到这里突然坐直了身体,示意老钱暂停,他来提问。
  老钱点点头。
  龙自鸣说:“你前几次审讯的时候都没有说过这句话。”
  “我忘了。”张喆结结巴巴,像个手足无措的大人。
  龙自鸣发了个消息给何闯,让他再去问问李丽芳,张喆是否有说过让她帮忙看孩子的话。
  “这个细节我们会去再确认一下。你继续。”
  张喆捂住脸,平缓了一下根本无需平缓的情绪,又缓缓抬起头来。
  “我想,喝口水。”
  龙自鸣给他接了杯温水递过去,张喆说了句“谢谢”,小口小口喝完,润了润他有些干涸的嘴唇,这才开口。
  “回家的时候,7栋101的谢大姐说他们家洗手台的管道漏水了。修理工都在休假,没人给她弄。于是我帮她去附近的五金店买了点水管和胶带,给她重新安装了一下洗手台的下水。”
  钱同异看了一下之前的审讯词,张喆的确说过了这一点。他冲着龙自鸣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把重点还是圈在“留门”这个词语上。
  半小时后何闯发来消息。
  龙自鸣挑了挑眉,看着张喆,追问道:“刚才我的同事已经向李丽芳求证过了。她说你没有说过留门的事情。并提出当天她曾主动说过要帮你看孩子,可你以家里很多贵重货物为由拒绝了。”
  “解释一下吧?”老钱语气严肃,但并没有特别威慑。
  张喆先是狐疑,再是震惊,而后摇头。
  “怎么可能,警察同志,我要是没有留门,怎么会在外面呆那么久。我不会放心两个孩子单独呆在家里的啊!哦对,李阿姨她这里……一直记得不太清楚。”张喆指了指太阳穴,“最近赵叔叔在ICU住院,她经常忙得颠三倒四的,还把媳妇送来的盒饭摔了,你可以去问问李阿姨记不得记得这回事。”
  龙自鸣提醒他:“张喆,你说的我们会再去核实。但李丽芳即便在那件事上记忆有误差,也不能说明她对你这件事也有误差。”
  张喆的脸色一如既往的悲伤带着无力,似乎他已经被怀疑的目光折磨得钝感十足,无法引发哪怕是一丁点的情绪波动。
  “我再次强调,大宝是我的女儿,我爱她疼她,把她当小公主捧着。我们家不缺钱,更不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我不会去做丧尽天良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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