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承一夜未睡。
她躺在床上,回想自己的前世。
前世的桩桩件件,似开闸的水,奔腾着倒向她,瞬间将她淹没。
她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陆文承自认没有对不起谁。
不管是做女儿、做妻子还是做母亲,她都尽心尽力;不管是做大夫还是做姜家的太太,她也恪守本分。
祖父曾经一遍遍教她背《大医精诚》,那些话牢牢刻在她心上。
她受过很多不公正的待遇,但她首先想到的,总是“发仁慈之心,救世间含灵之苦”。
因此,她能退就退一步。
直到她临死时,她才知道,这句话仅仅是作为大夫的信条,并非用在人生的每个地方。
陆文承由祖父母抚养长大。
她的祖父,精才绝伦,故而一身傲气。
祖父的生活很单纯,人人都因他的好医术而捧着他,他根本不知世间险恶。
他也没预料到,陆文承后来会遭遇种种不幸。
祖父是医学天才,天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
——他教会了陆文承医术,却没教过她做人。
“小姐,六小姐!”陆文承迷迷糊糊睡着,被人重重推醒。
她睁开眼。
女佣半夏站在她床边,一脸担忧,“六小姐,您还好吧?”
“我没事。”陆文承说,“怎么叫醒我?”
“您在睡梦里尖叫,又哭。您是做噩梦了?”女佣说。
陆文承摸了摸自己的脸,果然是一脸的泪。
外面天色渐亮,晨曦印在五彩玻璃窗上,室内有了淡淡光线。
“嗯,做了噩梦。”
前世种种,就当一场噩梦吧。
陆文承起床,梳洗更衣,还没准备吃早饭,姜寺峤来了。
他先进门的,身后还跟着章清雅。
章清雅脸色惨白,额头贴了教会医院的绷带,绑住半个脑袋,隐约还沁出血丝。
嘴唇发干,是一种黯淡的乌色,这让她看上去更虚弱可怜。
她几乎摇摇欲坠,由女佣搀扶着进来。
陆文承没动。
姜寺峤见她坐在餐桌前,甚至没站起身,心里就冒火。
他很想发作,可上次陆文承扇了他一巴掌,让他丢了脸,他又有点不敢造次。
姜寺峤是谦谦君子,他和泼妇对上的话,占不到便宜。
故而他宁可让着泼妇,不跟她一般见识,免得自降格调。
“陆文承,表妹说你没去看她,她却记挂你。”姜寺峤道。
陆文承没有让座。
但章清雅的女佣,已经很自然搀扶着她在餐桌旁边的椅子上坐了。
章清雅眼神虚弱,看了眼陆文承:“四嫂。”
“你还好吧?”陆文承不过心问。
姜寺峤语气不善:“你看表妹这个样子,也是不好。陆文承,你到底是嫂子,为什么要在外面诬陷表妹?”
陆文承对着他,不动怒:“是吗?表妹,我诬陷你了吗?”
章清雅难受得厉害:“没有,四嫂。”
姜寺峤一口气梗住,十分难受:“她都这样了,你还要阴阳怪气?”
陆文承抬眸看他,眸光水润,似能倒映出他的影子。
他卑鄙自私又渺小的影子。
“四少眼里是什么,看人就是什么吧?”陆文承道,“我哪里阴阳怪气了?”
又问,“你们一大清早来,是做什么的?”
章清雅:“四嫂,是我要来的,四哥他陪我。我想跟你道歉。”
姜寺峤在旁边:“陆文承,你看表妹多深明大义?”
陆文承笑了笑:“哪怕是哈巴狗,也不会主人说一句,他捧一句的。四少,你可别叫我笑话。”
姜寺峤震怒:“你、你羞辱我?”
陆文承看向他:“你看,你心眼小,就觉得旁人说话夹枪带棒。表妹深明大义,她就不会多心。是不是表妹?”
姜寺峤差点吐血。
章清雅也忍着难受:“四嫂说得对,我不会多心。我今天来,真的是道歉。”
又说,“在督军府,我不该撞墙,弄得宴会很尴尬,破坏了你的好日子。”
陆文承:“表妹是为这个事道歉?我还以为,表妹是为了将我反锁在房间里、想用找我的名义博取关注,而才道歉的。”
姜寺峤听不下去了:“这里没外人,你还要诬陷表妹?表妹都以死明志了。”
“别人不信呀。表妹哪怕撞墙了,也挽回不了损失,就四少您深信不疑。”陆文承笑了笑,
“你们俩,真般配。表妹,你不如给你四哥做姨太太吧,毕竟,这样的知己难求。”
姜寺峤微怔。
他的脸孔,居然微微泛红。
章清雅脸色更惨白:“四嫂说笑了。”
陆文承立马对姜寺峤说:“我没有说笑,我是真心的。四少,我可以主动去求太太。”
姜寺峤一时竟心猿意马。
旁边的章清雅难以忍受:“不行!”
姜寺峤回神,愕然看着她。
而后才想起,尊贵高傲的表妹,怎么可以做妾?
他怒道:“陆文承,你在羞辱表妹!”
陆文承索然无味,语气寡淡:“一大清早的,你们到底干什么来了?”
章清雅被陆文承搅合得,都忘记了正事。
她有点找不到调子了。
陆文承把章清雅设想好的词儿,都搞混了。
“……我是来道歉的。”章清雅干巴巴接上自己的话。
陆文承:“道歉没有说到我心坎上,我不会原谅你。”
章清雅哽咽:“四嫂,你还要我怎么样?也给你磕头吗?”
“不用。”陆文承想起她前世要她关掉药铺的嘴脸,心就狠狠一紧。
她心中那点柔软,立马消弭。
“表妹,道歉要想别人原谅,总归得真诚点。你这样撒谎成性,将来会堕入深渊的。我不原谅你,是为了你好。”陆文承道。
姜寺峤再次发怒。
陆文承在诅咒表妹。她如此刻薄,还要给自己脸上贴金。
她真的很恶毒。
姜寺峤后悔极了,他不该答应大太太娶陆文承的。
他们总以为,陆文承很好拿捏,谁知道她这么滑不留手。
在家,她有老太太撑腰;在外,她是督军夫人的义女。
想要调遣她,难于登天。
章清雅和姜寺峤两脸灰败,又尴尬又难堪。
和姜寺峤的气急败坏不同,章清雅开始哭了。
陆文承看了一早上好戏,昨晚噩梦带给她的坏心情,一扫而空。
她知道,表妹章清雅不会无缘无故跑过来“道歉”。
“后面还有招数等着我呢。”陆文承想,“我倒要看看,他们还能使什么诡计。”
故而,等表妹章清雅哭得快要昏厥,陆文承大发慈悲原谅了她。
表妹大喜:“四嫂,我后天在花园子里摆酒,咱们喝一杯,才算真的泯恩仇。”
“你伤口未愈,不能饮酒。”陆文承道。
表妹:“我只喝小半口,这是我的诚意。四嫂既然原谅了我,我得拿出我的真心待你。”
陆文承就知道,花园子里会有事故等着她。
她不怕。
既不怕人,也不怕鬼。
她倒要看看,这些人又耍什么把戏。
她答应后天赴约。
不过,她得做点准备。
章清雅和姜寺峤一番作态,离开了松香院,陆文承慢条斯理吃了早饭。
然后,她带着女佣半夏出门去了。